「静音」的 TikTok：巨头，战争，和为难的创作者们
文丨宋春光
编辑丨北方
今年 2 月 1 日起，TikTok 上出现了大量「静音」视频，只剩下各类创作者，在寂静中舞蹈、互动。
这场静音风波来源于世界上最大的音乐公司之一——环球音乐（UMG）对 TikTok 发起的责难。今年1月，环球音乐发出一封公开信，指责 TikTok 「欺压 UMG，让其接受一份远远低于公平的市场价值的协议。这份协议不能反映其指数级增长」。故 1 月底，环球音乐将暂停与 TikTok 续约。
矛盾的焦点，在于TikTok 是否应该为音乐版权支付更高费用。根据环球音乐的指责，「 TikTok试图建立一个以音乐为基础的业务，却没有为音乐支付合理的价格。」
目前，环球音乐已经陆续下架了 TikTok 中 300 万首录音版权歌曲，与 400 万首代理词曲版权歌曲。其旗下拥有包括Taylor Swift、The Weeknd、Bad Bunny、Drake 在内众多拥有全球影响力的艺人。这使得大量 TikTok 上使用过这些音乐的视频被「静音」。
但作为一家社交媒体平台而非音乐播放软件，TikTok 拒绝为此支付更高的费用，面对环球音乐的下架「威胁」，给出了强硬的回应。但树大招风，这家拥有16亿用户的超级APP在美国市场上饱受困扰，前有国会对其发起的合法性挑战，最新消息是，美国国家音乐出版商协会（NMPA）也表示，在 4 月 30 号与 TikTok 的合约到期后，将不再与其续约。
这意味着，将有更多的音乐从 TikTok 上下架。
700万首歌曲下架，「突然静音」的 TikTok
舞室墙上绘制着红蓝相间的高饱和度涂鸦，TikTok 博主 @nianaguerrero 戴着一顶黑色礼帽，站在由8位舞者组成的舞蹈队形中领舞。这是 TikTok 上最常见的一种15秒舞蹈视频——只是现在，这支视频没有背景音乐，视频画框的下方显示着，「该音频无法使用」，留下舞者们在一片寂静中热舞。
从 2016 年起，Niana 就开始上传舞蹈视频到 TikTok，至今已经拥有 4200 万粉丝。如今，Niana 的主页里，有将近三分之二的舞蹈视频都被静音了。
● Niana主页的部分视频，右下角显示静音
而在 TikTok 上，更是有成百上千支类似的视频被「突然静音」。
被静音的音乐，其版权都归属于全球最大的音乐公司之一环球音乐（Universal Music Group）。从今年2月1日起，为了争取更多商业利益，环球音乐率先发起了一场「战争」——陆续下架了 TikTok 中 300 万首录音版权歌曲，与 400 万首代理词曲版权歌曲。
过去，为了让创作者在创作视频时能够使用音乐，TikTok 一直使用一次性授权预付款，用类似「买断交易」的方式与唱片公司签订协议——唱片公司仅能拿到固定的额度，而不是按照在平台的每一次播放量分成付款。但今天，TikTok 全球的月活用户超过十亿，巨大的流量带来高额收入，环球音乐对「买断交易」的付费形式不再满意。
1月31日，环球音乐在官网发布了一篇名为《为什么我们必须叫停TikTok》的公开信，指出环球音乐与 TikTok 就音乐版权报酬过低、推广 AI 创作的风险、针对艺术家的不当言论这三个核心问题无法达成一致，故将于1月31日合同到期后，暂停与 TikTok 的合作。
● 环球音乐于官网发布公开信
随后，TikTok 发布一则声明反击，指责环球音乐「将自己的贪婪凌驾于艺术家和词曲作者之上，这令人感到悲哀与失望。」并补充称，「他们（环球音乐）选择放弃（TikTok）这个拥有超过十亿用户的平台支持，而 TikTok 为他们的艺人提供了一个免费的宣传和发现平台。」
TikTok 拒绝以分成形式付费，理由看似成立。当前流媒体音乐平台中，以Spotify为例，只有当歌曲播放超过30秒，才会计一次播放量，艺术家从而才能得到版权分成。而在 TikTok 中，大多用于匹配视频的音乐片段，时长仅为15秒。
在这次静音风波中，TikTok 决策人对音乐的看法十分重要。TikTok 音乐主管奥勒·奥伯曼（Ole Obermann） 此前就职于三大音乐公司中的华纳音乐，他曾肯定过在平台中的音乐体验：「TikTok 已成为音乐发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，它将艺术家与其粉丝联系起来，并将品牌引入社区的每个角落。」但是，TikTok 从未将自己定位为音乐播放软件。
根据媒体报道，整个2月，TikTok 的音乐主管奥勒·奥伯曼、母公司字节跳动的音乐主管 Zhen Cao 曾多次与环球音乐高管接触，试图重启谈判，但环球音乐认为 TikTok 的报价仍低于预期，无法达成交易。
有分析师估计，TikTok 本次争端中，将有 60%-80% 的流行音乐被静音，而 TikTok 认为，这个数字更接近 30%。
看样子，环球音乐，这家全球音乐版权的巨头，要与拥有 16 亿用户的 TikTok，杠上了。
TikTok 会被版权限制到吗？
那么，将近 700 万首音乐下架真的能够限制到 TikTok 吗？
曾经，音乐对于 TikTok 的作用是关键的。
TikTok 的前身是 Musical.ly。软件联合创始人朱骏在一次前往加州的旅途中，察觉到音乐对青少年的重要性。当时车上挤满了青少年，朱骏开始观察他们的行为，发现 50% 的人都听音乐，另外 50% 的人在拍摄照片和视频。照片、视频、社交媒体与音乐这四个元素同时在眼前展开，朱骏和团队成员们思考，如果把这些元素集合在一个应用上，做一个基于音乐视频的社交网络怎么样？
事实证明，这项尝试十分成功。在此后的两年间，Musical.ly 凭借独特的音乐属性，在与 Instagram、Snapchat、Tumblr 等社交软件的竞争中突围。2016年，Musical.ly 在近20个国家应用下载排名第一。
2017 年 11 月，字节跳动以 10 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 Musical.ly，随后改名为「TikTok」。
此后，以短视频平台和社交属性为清晰定位的 TikTok， 一边逐渐淡化其音乐属性，一边又以巨大的影响力改变着音乐行业。
在 TikTok 上，通过设置舞蹈挑战、特定话题和接龙唱歌等方式，15秒的音乐碎片和短视频得以被病毒式传播。比如非常流行的手势舞——当歌词提到什么，就搭配什么动作，常用两只手指交替来代表走动。这是一种以视频画面增加歌曲洗脑程度的有效方式。
根据新浪网的报道，从2013年到2018年，美国最具权威的单曲排行榜 Billboard Hot 100 的金曲平均时长下降了 20 秒，而 TikTok 的出现大大加速了这一趋势。因为通常视频长度有限，反复播放洗脑的只有副歌部分。
而因为这些病毒式传播，叠加算法的加持，一夜成名的爆火故事比以往容易得多。
最典型的例子是说唱歌手 Lil Nas X 的一举成名。2019 年，这个20岁的年轻人在 TikTok 上传了一首名为《Old Town Road》的歌曲，这首歌融合西部牛仔元素，旋即因其毒性旋律与不屑外界的自我表达而火爆起来。舞蹈接力、对嘴模仿、变装等视频层出不穷，#oldtownroad 在 TikTok 的标签中有超过 24 万个作品，由歌曲衍生出的牛仔变装标签 #Yeehaw 有超过23万个作品。同时，《Old Town Road》也在 Billboard 百强单曲排行榜连续霸榜19周。
Lil Nas X 证明了，从默默无闻，到获得了2020年格莱美最佳音乐视频奖， 只需要在 TikTok 上的一首歌。
● 当地时间2020年，洛杉矶，Lil Nas X在第62届格莱美颁奖典礼现场。
无独有偶，TikTok 也成为了许多创作者成名之路上的最强助推器。在2020年，有 70 多位从 TikTok 爆红的音乐人顺利签约了三大唱片公司（环球音乐、华纳音乐、索尼音乐）。
在 TikTok 上的影响力也已成了新人入门唱片公司的重要凭证。「自带光环音乐」的创始人 Kailey 告诉镜相工作室，从几年前开始，TikTok成为了大唱片公司发掘新人的主要途径之一。「十几年前，唱片公司会去音乐现场找人，但现在他们要看数据，你的 TikTok 有多少粉丝量，你的音乐视频有多少播放量，如果你达到一定标准，公司会更有可能签约，」Kailey 说，「这是验证市场的直接方式。」
以上种种，都显示了TikTok 已构建起一个强大的创作者生态。巨大的流量池能够为创作者赋能，也成为其有资格摆脱被版权音乐控制的某种砝码。
音乐公司「自带光环」从事全球音乐版权业务，其创始人 Kailey 对镜相工作室说，「音乐对现在的 TikTok 而言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，但似乎没有那么重要。比如这次和环球音乐打架之后，用户还是可以用其他音乐来拍视频。」
2 月 2 日，用户 Niana 上传了一则以《Fluffing a duck》作为背景音乐的舞蹈视频。这是一首在 TikTok 中经常使用的免版税曲目，节奏轻快，使用了类似鸭子走路时的左右摇摆的搞怪音色，许多创作者用这首歌配合朋友聚会、幽默日常等视频内容。
Niana 在这则舞蹈视频中，面无表情地摆动手臂。她配文写道：环球音乐让我们用这个歌跳舞（哭脸符号）。许多不满环球音乐下架音乐的创作者接力 Niana ，开启了全新的《Fluffing a duck》舞蹈接力。目前这则视频的播放量已经超过1亿。
● Niana（右）在使用《Fluffing a duck》为背景音乐跳舞
除了舞蹈，也有许多创作者上传了自己录制的原声音乐。博主 @stephaniemiec 是环球音乐旗下艺人泰勒·斯威夫特的忠实粉丝，她主页的许多视频都使用了环球音乐艺人的音乐，于是， Stephanie 决定另辟蹊径，从 2 月 2 日起，陆续上传了 6 首翻唱自泰勒·斯威夫特的热门歌曲。
在翻唱歌曲《Out of the woods》的视频中，Stephanie 戴着墨镜，拿着一个香槟粉色的麦克风，还拿起了平底锅敲击节拍。「由于泰勒的音乐已经消失了，必须重新录制粉丝们最喜欢的歌曲。」她写道。这则视频目前已有110万的播放量，此前，她的大多数视频播放量在几千到几十万不等。
● Stephanie将翻唱歌曲视频置顶
「我觉得TikTok之所以使用这套逻辑，是因为每天都有大量的创作者在上面上传内容，上传自己的歌曲，所以TikTok不缺新的音乐，」Kailey说，「所以我的观点是，如果要在给大唱片公司钱，和给创作者的激励之间做一个经济上的评判的话，TikTok 会做一个权衡。」
绵延的风波
在这场纠纷中，AI 技术参与音乐创作， 以及由此产生的版权争议，也挑战着之前的版权规则。
这也是环球音乐最初在公开信中指责 TikTok 的一部分：TikTok 平台中充斥着大量变速、AI 采样等形式的歌曲，这些行为稀释了艺术家的版权池。
如今，在 TikTok 上仍然能够找到环球音乐旗下艺人的歌曲。比如单曲《The boy is mine》，来自阿莉安纳·格兰德（Ariana Grande）3 月刚刚发行的新专辑，在 TikTok 上持续引发着舞蹈接力热度。
但创作者们所使用的是一则加速的 47 秒歌曲片段，显示着「原始声音」，目前已经有超过1万个视频使用。TikTok 与流媒体音乐平台不同的是，任何用户都可以上传音频，并在该用户的帖子上显示「原始声音」。此次环球音乐要求TikTok下架歌曲，但这类通过加速、变声的音乐碎片却可以躲过检测，继续留存在平台中，供用户使用。
2024年1月初，TikTok 向部分创作者推送了 AI 创作歌曲的功能「AI Song」，该功能可以根据文本提示来生成 AI 原创音乐。但根据 TikTok 用户目前上传的音频来看，AI 音乐的旋律仍然不稳定，跑调、难以理解文本需求的情况时有发生。
在 TikTok 的 AI 歌曲掀起波澜之前，2023 年春天，用户 @ghostwriter977 利用人工语音过滤器采样了歌手 Drake 和 The Weekend，制作而成的《Heart on My Sleeve》在 TikTok 上引发病毒式传播，曾引起极大争议。Drake 在社交平台发帖称，「AI 是压垮音乐行业的最后一根稻草」。
美国音乐圈认为，这是 2023 年最重要、最有争议的音乐故事之一。在其后续的采访里，@ghostwriter977 及其经纪人称，AI 人声作曲是他们的前进方向，并可能由此诞生全新的版权分成方式。
「我认为在不久的将来，我们将拥有基础设施，在得到使艺术家许可的情况下使用他们的声音。比如说，假设我是艺术家 X。我想授权我的声音，就拿走所产生收入的 50%。」经纪人说。
由 AI 合成人声演唱的歌曲甚至得到了业内标杆，格莱美奖的颁发方美国唱片学院的关注。在媒体的一篇报道中，美国唱片学院 CEO 小哈维·梅森（Harvey Mason Jr.）称，《Heart on My Sleeve》具有参选格莱美奖的资格。
毫无疑问，在如今人工智能的浪潮下，AI 合成声音与 AI 作曲已经冲击到音乐行业，这也是环球音乐此次与 TikTok 的争议点。然而，TikTok 并不是唯一一个发展 AI 歌曲的平台，YouTube 在 2023 年 8 月宣布将与环球音乐达成合作，以安全、负责的方式创建一个人工智能音乐孵化器。2023年末，YouTube 推出了AI 歌曲的内测功能。
对照来看，TikTok 的竞争对手 Instagram、Facebook、以及 YouTube 的母公司 Meta，在 2022 年则开创了与音乐公司版权合作的新模式。
2022 年 7 月，Meta 宣布正在改变 Facebook 向艺术家和音乐版权所有者付款的方式，从与 TikTok 一样的买断交易，转变为收入分成模式，即，视频创作者将获得广告收入的 20%（视频必须超过60秒，并使用版权音乐，且获得广告收入），剩下 80% 的广告收入将分配给相关的音乐版权所有者（音乐创作者）和平台。
如此一来，在社媒平台中创造的广告收入，其受益者就不只是音乐公司与平台，音乐创作者们也将在 Facebook 「分一杯羹」。
可以说，音乐曾经是TikTok成为全球第一应用软件之路的核心竞争力，成功经验也让人模仿，只不过，Meta 为此支付了更高的价格。
● 歌手奈尔·霍兰参加TikTok音乐节
静音风波仍在延续。除了环球音乐，美国国家音乐出版商协会（NMPA）与 TikTok 的合约将在 4 月 30 号到期，其会员主要是独立音乐出版商。根据媒体报道，NMPA 预计不会与 TikTok 续签协议，这也就意味着将会有更多音乐在 TikTok 中被禁用。
在巨头们的利益争夺战中，最脆弱和为难的群体是签约在环球音乐，却仍需借助TikTok的流量宣传歌曲的腰部创作者们。
2月1日，艺术家 Cody Fry 在 TikTok 上发布了一则视频，对这场静音风波表达了遗憾。他签约在环球音乐，自己的一首原创音乐《Things You Said 》正在中国的抖音平台上热传，一度成为了抖音热度最高的歌曲。这首歌曲因为被国内热门综艺《花儿与少年5》选用，在抖音上被用户们广泛使用。但在环球音乐与 TikTok 的纠纷中，这首歌在 TikTok 与抖音全部下架。
「我感觉自己是站在两颗相撞行星中间的人，」Cody Fry说，「什么事情也左右不了。」
现在，抖音中仍然可以检索到《Things You Said 》原版之外的多种版本，纯音乐版、0.85慢速版、不同氛围版。其中，纯音乐版有超过117万人使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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